在八大关散步才是正经事
有这么一处风景,是你私心钟爱,但你一旦看到此处风景出现在官方的旅游说明书上,你将不免大跌眼镜。那好像爱慕的姑娘被写入了征婚启事,“皮肤白,眼睛大,情趣高雅,爱好读书和音乐”,真是化神奇为腐朽,的的确确是“煞风景”。
看到一份关于八大关的旅游说明书。“八大关别墅区汇聚了众多的各国建筑风格,故有万国建筑博览会之称。这里集中 了俄、英、法、德、美、丹麦、希腊、西班牙、瑞士、日本等20多个国家的各式建筑风格,因而成为众多电影、电视外景拍摄的理想地方。如《13号魔 窟》……”想必说明书的作者无意搞笑,却让我忍俊不禁。
我的住处距离八大关,不过六七分钟的脚程,差不多每周都能去上一次,已经走得烂熟,闭着眼睛也能摸出来。对于外地人而言,就不太容易辨识那些纵横交错 的道路,容易迷失其中,如果在晚上误入八大关,那就比较悲惨,相当于身陷八卦阵。许多人认为八大关就是八条路,其实是十条路,大多以长城的关隘命名:韶关 路、宁武关路、紫荆关路、武胜关路、嘉峪关路、函谷关路、正阳关路、临淮关路、居庸关路、山海关路。为什么叫八大关呢?因为中国人喜欢“八”这个吉利数 字,青岛人尤甚,除了八大关之后,还有八大峡、八大湖……
总有一些旅人,不远万里,前来寻访。看到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不免有些窃喜。我不需要去远方,对于远方的人而言,我已经在他们向往的远方。这是生活在 旅游胜地的小小虚荣,有点像一个男人娶了众人瞩目的选美花魁。唯一不同的是,别人来此滋扰,不会心生醋意,只会由衷欢喜。
香港的My Little Airport有一首歌叫《在动物园散步才是正经事》,深得我心。正常人类大约以为,在股票交易所散步是正经事,在五星级酒店大堂散步是正经事,在一切正 式的、堂皇的、昂贵的场合散步,才是正经事。然而,当天空洒下奶酪一样柔和的阳光,囚在屋子里,如此不合时宜,我觉得啊,在八大关散步才是无与伦比的正经 事。
都说湖南的凤凰适合适合发呆,依我看那里更适合发骚。在人潮涌动的沱江边,吊脚楼的阳台上,晒太阳不是简单的事。发型一定要飘逸,风里要荡漾出微妙的 线条,身姿一定要优美,不能张牙舞爪,狂伸懒腰。在八大关就无需摆出如此造作的POSE。海面波光粼粼,浩淼无垠,艳俗的沱江无法相比。你想散步,就沿着 八大关海边的木栈道,慢慢地走。走得脚酸,找个礁石,不怕得痔疮的话,坐一整天都不会有人来搭理你。除非你想不开,抱一块石头,一步三回头地走到海里。那 时,肯定有一个或是钓鱼的、或是游泳的、或是散步的勇猛的大叔冲过来,把你捞出来。
八大关的第三海水浴场那里,曾经有一个海星冬泳俱乐部。去年,这个俱乐部由于承租费用上涨的缘故,没能维持下去,这是颇为可惜的事情。当时,一群健硕 黝黑的中年男人整日在那里消磨时间。打头的是一个潘大哥,肌肉相当雄壮。他年轻时候定然是个美男子,40多岁了,还是颇为吸引女性的目光。潘大哥每天都会 在小黑板上公布一下当日海水温度,顺便抄一段《论语》或者《道德经》,挂在俱乐部门口的公告栏上,还专挑生僻的段落,表示自己不但有强健的肌肉,更有强健 的思想。有时,诗兴大发的时候,还会写上一句诗,譬如:“沙滩就像一把金色的镰刀,收割着海水蓝色的清凉。”
假如你曾经来过八大关,或许曾经目睹如此胜景:烈日下,连最好动的小狗都懒得叫一声。一群黑黝黝的彪形大汉,穿着性感的三角泳裤,甩着肚子,在木栈道 上通通通地跑了过去。引得观光客纷纷侧目,啧啧称奇,还有人掏出相机来拍摄,或许日后会在他们的博客中感叹这是“青岛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那就是潘大哥一 伙人,他们的每日锻炼计划中包含了如下跑步项目:沿着海边木栈道跑到花石楼,再折返跑回来,大约2000米的样子。除此之外,还要推举杠铃,单杠引体向 上,沿着浴场的防鲨网游个来回。运动量虽然比不得铁人三项赛,但也足够练出威风凛凛的肌肉了。他们的生命有两大乐趣:练肌肉,喝啤酒。这两个乐趣相互对抗 与抵消。锻炼之后,肌肉固然大有进益,怎奈啤酒的功效之一就是增长赘肉软化肌肉。尤其是他们不是论瓶来喝的,而是论桶。一铁桶散啤,容纳四十斤,俱乐部的 每次沙滩烧烤聚会通常要喝掉两三桶。因此,他们在威风凛凛的肌肉之外,人均拥有一个凸起大小不等的肚腩。
炎夏季节,我经常去参加俱乐部的健身活动,跳绳,练器械,游泳,把体力消耗掉2/3之后,慢慢地走回家。从俱乐部冲完澡出来,上半身和头发都不必擦 拭,只穿一条短裤,带着满身的水珠子,缓缓溜达着,穿过静谧的八大关。微风绕着身体,脚步踏着树影。蝉在高处叫,海浪的潮声越来越远。把头发拨拉一下,无 数细碎的水珠跳跃到空气里,落在脸上,好像一场小小的人工降雨。走路看天,你试过没?天光、云影、树荫,重叠在一处,已经是美景。每走一步,随着你的视 角,这幅美景都会漂移、波动、变幻,万花筒一般百看不厌。当然,须是在八大关这样幽静平整的去处,才可以安心地走路看天,不必介意车辆,狗屎,坑坑洼洼。 10分钟之后,走到公交车站,身上就差不多干了,可以套上T恤,挤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去参加世俗的战争。按照平常的步速,这段路5分钟就可以搞定。我总是 放慢脚步,尽量拖拖拉拉,甚至故意地绕一圈远路。我就是贪恋:贪恋疲惫之后的松弛,贪恋蝉鸣与海浪的二重奏,贪恋微风吹过布满水珠的身体,贪恋这少有人走 的路。
八大关宜动,更宜静。在第三海水浴场的东边,有一处面朝大海的草坡,没事去那里躺着是一件美事。周末有了大块时间,我往背包里塞上一个防潮垫、三五个 易拉罐青岛啤酒,去那里喝酒、听浪、睡上小半日。当剪草工人刚刚修剪过时尤其美妙,那股子蓬勃的青草香,快要将我浮起来。我迷恋这种浓郁而青涩的味道,好 过世间的任何花香。另外,在通往花石楼的木栈道上,有一处平整的长椅,也非常适合枕着背包小憩。但是冬天和夏天都不成,要么太冷要么太热。须是春夏之交和 秋冬之交,通常只有短短的一个月,太阳和地球的角度与距离正好恰当,阳光穿越茫茫宇宙,到达这张长椅时,温润又舒服,可以烘烤着我,做个甜美的短梦。潜意 识里,我已经把这张长椅视作了我的床。每次经过,看到有陌生的游客坐着休息,心里不免有点被冒犯的感觉。倘若是男的,我很想呵斥他:“喂,这是我的床,你干吗要坐在我的床上?”倘若是女人,并且看起来十分顺眼,我很想对她讲:“嗯,这是我的床,但我并不介意你来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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