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东丰雄：如何从方格子里释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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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建筑师 伊东丰雄

伊东丰雄出现在会场之前，等待听讲座的人就早已坐满了场地台阶。他走出来时，所有人都可以凭借着那标志性的白框眼镜一眼认出，于是拼命鼓掌。

瘦削身板，精神的短发，伊东并不像跟他同龄的大部分日本人那样习惯于正襟危坐，反而略微有点驼背。他拿过话筒就随意地开始讲起来，全程语气都轻松得很;有时候说说大实话，反而惹得人们乐不可支。

9月2日，这位普利兹克奖获得者、日本建筑大师来到中国，分别在北京、上海进行了两场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演讲。主要内容是简要介绍了他从1965年至今，长达半个世纪的建筑实践经典案例。从头到尾提纲挈领地向观众阐述了自己的思想总结，即如何从现代主义建筑的水泥方格子里解脱出来。

在演讲伊始，他分享了自己最近在迪拜的所见所感。在著名的七星级阿拉伯塔酒店，伊东为了感受这座建筑而特别在顶层餐厅订了一次晚饭，花费不菲;建筑内部装修极尽奢华，连门厅铺地的都是名贵石材。“我想，人类从原始社会一路过来，走到最后是不是要迪拜这样的结果，”他说，“当时觉得想不明白，无聊地离开了。”

伊东丰雄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便开始对现代社会的建筑本质进行了思考，最终意识到整个社会都被水泥格子给同化了;可是自然界里却根本没有类似的东西—于是怎样努力从这个基于技术与物理的建筑常识中跳脱出来，成为他从未停止探索的命题。

近两年，他忙于为2011年日本大地震中的受灾灾民建造“共有家园”及小型社区空间，这个契机触发了建筑家放下一切成见与世故，赤诚面对最根本的建筑：家。他在演讲最后说道，自己工作室的年轻人花很多精力去和灾民沟通，重新认识了人们对建筑物最为朴素的要求，从而意识到建筑是这么好玩的东西。“建筑本来就应该是好玩的，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把它搞成了这样复杂而沉重?”他说。

童年湖畔的彩虹

如今已经73岁的伊东丰雄在近几年公开场合的对谈中，总会追溯到童年时代的生活细节。他在1941年出生于朝鲜日治时期的首尔，两岁半随家人搬回父亲的故乡：长野县下诹访，在那儿一直生活到小学三年级。诹访湖离他的家只有几步之遥，湖面的绝对平静、群山的围绕环抱，都在这个未来建筑师的心里留下了长远的影响。

“我从小就很喜欢观察蜻蜓、蝉之类的蜕变过程，小时候傍晚时分就会去诹访湖边，捉蜻蜓的幼虫回来放进洗脸盆里，到了早上的时候，水趸会啪的一下裂开，从里面钻出几乎是半透明的小蜻蜓。新生蜻蜓接触到空气之后，几分钟之内就会显现出颜色和伸展出形状。我就始终在思考，能不能用建筑来表现出那种成虫之前的状态呢?”他说。

1990年，已经成名的建筑师得到机会重回故乡在湖畔建造博物馆。这座两层高的钢架结构建筑物仿佛一只巨大的银色昆虫伏在水边—但伊东丰雄本来想象的是小时候难得见到的“卧式彩虹”。据说这种彩虹通常出现在寒冷季节的清晨，与湖面水平，梦幻而瑰丽的场景一年大约只能出现两次。建筑物表面覆盖着铝制面板，伊东希望可以映射湖水的颜色，表现出湖面随着水的流动和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的样子。

伊东丰雄总结自己喜欢水平的、长形的东西，还特别喜欢管道。原来是小时候家里有一从诹访湖的湖底温泉接出来的水管，每天早上粗管子里就会放出温泉来。而伊东丰雄在2000年建成的代表作品“仙台媒体中心”更是集中表现了所有他所喜爱的元素。这座玻璃方盒子最令人诧异的地方就是建筑内部从底至顶蜿蜒而上的透明柱子，像水草一般呼地飘展而出。这些管道不但承担了楼梯间、电梯井、排风通道、采光口的实际功能，而且也在结构上起到了承重作用—因此整个建筑里外都没有通常意义的墙体。这令它显得尤为轻盈，仿佛被神来之手轻轻地放在地上。

建筑师藤森照信在一次和伊东的谈话中提出，仙台媒体中心的最终效果没有绝对的水平感是画不出来的;而伊东丰雄家乡的诹访湖并不像大海水面那样一望无际、让人感到困惑，而是由起起伏伏的山脉将水平面实在地包围起来。他认为，这几乎跟伊东丰雄的建筑一模一样，也成为浸入建筑师少年内心，潜移默化影响其终身风格的源泉。

超越现代主义

伊东丰雄曾回忆，自己在青年时期对建筑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祖父是木材经销商，父亲倒是热衷于为友人绘制住房平面图，母亲在他还读中学的时候便聘请了早期现代主义建筑师芦原义信设计他们位于东京的住所。直到进入东京大学读书，他才决定学习建筑。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日本建筑界被席卷在西方现代主义浪潮之中，他们主张建筑师要摆脱传统建筑形式的束缚，大胆创造适应于工业化社会的建筑作品，因此而具有鲜明的理性主义与激进主义色彩。而在普利兹克奖获得者、建筑师丹下健三的影响下，以建筑师大高正人、稹文彦、菊竹清训、黑川纪章以及评论家川添登为核心，成为历史上的“新陈代谢学派”。他们在东方文化的基础之上，充分吸收现代主义西方建筑思想。

简而言之，直到19世纪为止，人类在建造建筑时还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并且需要借助信仰的力量;可是到了20世纪，人类就脱离了神明，从零开始创造建筑。

而伊东丰雄从这里起步，却并没有陷入主流的建筑漩涡。他在1965年从东京大学建筑系毕业之后，进入菊竹清训联合建筑师事务所工作—而这位大师正是“新陈代谢学派”的重要推动者之一。到1971年，他已经做好准备，在东京开创自己的工作室，并把它命名为都市机器人(Urbot)。八年之后，公司的名字变更为伊东丰雄建筑师事务所，从此开启了伊东作为著名建筑师的黄金年代。

“20世纪的建筑就像一部机器，独立发挥着功能;但到了21世纪，人、建筑都需要与自然环境建立一种连续性。”尽管这是伊东丰雄2005年来中国的时候所作出的断言，但实际上从50年前经济全球化趋势的露头、20年前信息时代的开启，伊东就已经看到了人们不应该被关在钢筋水泥鸽子笼里，而应成为人类与自然亲密接触的中间地带。

讲座的开头，伊东就提出了“如何才能从方格子里释放出来”，而这一理念也基本贯穿了他多年的建筑实践。比如2007年建成的多摩美术大学图书馆，他将方格网不断变形，最终得到大小不一、互相支撑的钢板拱阙结构。

又如明年即将竣工的台北大都会歌剧院，当极其复杂的结构图展现出来，引得在场观众赞叹不已。他展示了一个动画视频，模拟整座建筑的不同切面效果，一个个不规则的孔洞仿佛是聚集在玻璃板之间的水滴，仿佛在不停流动、汇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的建筑面积到底是多少。”他在玩笑中显然带着得意之情。

历史上的“新陈代谢派”虽然矛盾重重而很快消亡，但其中很多建筑师为当代日本建筑界的发展提供了强大的后劲。比如矶崎新的历史后现代建筑带动了日本后现代的探索;而另一条线索中，从菊竹清训到伊东丰雄，再到妹岛和世和西泽立卫，也呈现出旺盛的生命力。甚至有人认为，“新陈代谢派”的实质性问题—也即对信息社会特征的认识，只有到了伊东丰雄才被真正地认识清楚。

在2013年普利兹克建筑奖的颁奖辞中，评委会将伊东丰雄作品形容为“充满了乐观，轻盈及喜悦，又同时具备独特性与普遍性”，赞誉他本人“对景观的敏感，将精神内涵融入设计的努力，以及他作品中所散发出的诗意之美”。